【爷叔们】“老底子,足球场就在这里” | 路明
杨浦区定海桥俯瞰。路明 摄
弄堂走到底,左手边是几栋居民楼。冬日阳光斜照,窗口斑斓,晒满衣物。他说,老底子,足球场就在这里。
那些遥远的儿时的夏天,他睁开眼睛,匆忙扒两口泡饭,筷子一丢,直奔球场。弄堂里的男小囡,没有不会踢球的。几十个小孩追逐一只皮球,最原始也是最纯粹的快乐。饿了,回家啃两口馒头;渴了,咕嘟咕嘟灌一肚皮自来水。冲撞,跌倒,头破血流,一骨碌爬起来,只要骨头没断,就接着拼,接着抢。体校年年来选苗子,教练讲,穷人家的小孩,有股狠劲,容易踢得出来。
黄浦江蜿蜒流过。十九世纪末起,此地陆续建起大型纺织厂、火电厂、造船厂、肥皂厂、自来水厂、罐头厂……与此同时,大量移民涌入,为城市输送野蛮新鲜的血液。棚户区,“滚地窿”,东洋人造的宿舍……砖瓦层层叠叠,涌向远方。这里是“海”,跟“上”毫不搭边。文化人管这块叫“下只角的平方”,等于“下只角里的下只角”。附近有一座寺,供菩萨,也供海神妈祖,叫“下海庙”。
足球登陆本埠,发轫自教会学校,风行于各家工厂。此处劳动力众多,肌肉与荷尔蒙旺盛,是足球的沃土。有点像工业革命后的利物浦、曼彻斯特,或者盛产球星的南美贫民窟,追逐眼前的足球,忘记现实的贫困。一九四八年,民国最后一届全运会在上海举行。不久辽沈战役爆发,来自沈阳、大连的一批足球运动员返乡不得,后大多加入十七棉纺厂下属的“龙头”足球队,搬进这条弄堂。他从小看这批人踢球。印象深的,是“一狼一虎”。狼是前锋,速度快,擅长反越位单刀,俗名“偷冷饭”;虎是中后卫,身强力壮,每天早晨四点半,弄堂里跳双飞。还有绰号“黑白牙膏”,皮肤墨墨黑,一口牙齿雪白。东北球员强悍的体魄,硬朗的中长传,让看惯纤巧、短传配合的本地球迷开了眼界,也重塑了上海足球的风格。“龙头”队参加市里大赛,球迷集体包租祥生公司的大客车,随队出征,摇旗呐喊。四九年后,“龙头”走出数位国脚,包括当时的国家队头号球星。他得意,上海是中国足球的摇篮,我们这块,是“摇篮的摇篮”。
球看得多了,自己就跟着模仿。许多技战术,都是自个琢磨、领悟出来的。轮不到场地时,小孩子就在弄堂里踢球。拉两条长凳当球门,二对二,三对三。球往墙上一踢,绕开防守队员,真正的“撞墙”式过人。暴雨天,水淹到膝盖,鞋子一脱,照踢不误。到后头,不是踢碎东家的玻璃,就是踢倒西家的鸡棚。于是逃,穷奔,哇哇叫,开心。回到家,免不了一顿“生活”。爹妈都是工人,胳膊粗,下手狠。一身的好筋骨,就是这么打熬出来的。
17岁进工厂,小赤佬一只,他在厂队踢前锋。第一次替补登场,觉得自己像只过街老鼠,慌里慌张,不知该往哪里跑。几场比赛一打,进了几个球,胆子大起来。22岁那年,厂队中后卫重伤,又是一场关键比赛,教练叫他,大弟,你来。居然零封对手。从此,他成了球队的主力中后卫,那时叫“三道”。他喜欢这个位置,前锋固然风光,“三道”才是球场上真正的指挥官。什么时候压上,什么时候收缩,什么时候造越位,全看他手势。他太熟悉前锋那一套了,预判,卡位,一断一个准。队友说,看到大弟往门前一站,“心定了”。
正是工人足球如火如荼的时候,规模大点的单位,都有自己的球队。碰到比赛,他和队友提前收工,车间里出来,先去食堂吃饭,大师傅端出红烧肉和葱烤大排。要是打客场,比如下午三点钟,对阵彭浦机器厂,十几辆自行车呼啸出厂门,敌后武工队一样。最远的一次,他们骑车到南汇,几乎纵贯整个上海。大热天,喘口气,擦把汗,马上上场。比赛踢完,再哼哧哼哧骑回杨浦。南汇那边蛮客气,每人送五只水蜜桃。他想好了,一只留给姆妈,一只给姐姐,一只给妹妹。路上太累太渴,没忍住,一个人全吃了。
有朋友跟他要一双球鞋,他一口答应。去踢比赛,球鞋绑在自行车后座,半路偷偷藏起一只。到场地一看,啊呀,鞋掉了。没办法,临时找替补队员借。回到厂里,理直气壮去后勤领鞋。这个月领左脚,下个月领右脚。后勤师傅嘿嘿一笑,又来啦。他也笑,肩膀一搭,走走,吃香烟去。
什么友谊第一比赛第二,讲讲的,他一脸不屑,踏上球场,就是要拼,就是要赢。赛前双方球员列队,互相鞠躬、握手,向侬学习,老客气的。哨声一响,眼睛碧碧绿,该对抗对抗,该放铲放铲。顶多比赛后,再握手的时候,打声招呼,刚刚不好意思哦,动作大了,没控制好。侬好讲啥,侬没啥好讲,侬只好讲,不要紧不要紧,没事体没事体。
球赢了,第二天早早去厂里,一帮人簇拥着,马屁乱拍,香烟么穷发。输了,当场跟领队请假,明天不上班了,怕挨骂。有一回对沪东造船厂,怎么射门都不进,打在门框上好几个。终场前被对手反击,0∶1输掉比赛。他酒精过敏,向来滴酒不沾,那天郁闷之下,路边买了瓶酒,一口气全喝了。结果在马路牙子上蹲了半天,难受地喘不过气来。
球场上,磕磕碰碰,乃至擦枪走火,是家常便饭。嗓门都粗,脾气都暴,都是工人阶级,啥人怕啥人。他打过两回大规模的架。一次是对方前锋飞踹本队守门员,他看不过去,把年轻的门将拉到一边关照:待会开球门球,把球踢到我跟那人中间。球出来,对方见状上抢,他亮出鞋底,连人带球铲翻。另一次对阵中机厂(中国纺织机械厂),有队员使阴招,连续击打他下身。他火了,照下巴一拳,打掉对方四颗门牙。混战中,中机厂有个替补,出了名的狠角色,绕到他身后,对准耳根一记重拳。他踉跄跌倒,失去平衡,怎么都爬不起来。事后验伤,内耳受损,颈部二级软组织挫伤。坍台吧,他点一根烟,舒展地笑了。为此,他和那名替补各被禁赛一年。
经此一役,他更加声名远扬。多少女工,假装借个零件,跑到他车间,偷偷看一眼。或者下班后,围在场边看他训练,一边痴笑。他一走进弄堂,必定有球传到脚下。那边叫,大弟,啪一个,意思是“pass”,传球。跟engine叫“引擎”,spring叫“斯必林”一样,人人懂。工厂和足球,同样是舶来品,深刻地影响了这座城市的气质。工厂讲契约,足球有规则。同一条弄堂,后弄堂近球场,踢球的多,搞七捻三的就少;前弄堂靠马路,赌博,偷鸡摸狗,阿诈里,样样来。足球给人一个盼头。就好像,只要有球可踢,那么再艰难再困窘的日子,也总还值得过下去。
再后来,为解决居民住房困难,弄堂球场上造了三层住宅楼。他痛心,“主场”没了。昔时挥汗如雨的记忆,成了五行山下的猢狲。从厂队退下来,他还是继续踢球,和一帮旧时兄弟。用蒙太奇的手法,一只皮球飞上天,落地时,场上都是老头子。
时间不均匀流逝。六十多岁时,他们踢人家五十几的队伍,几个配合一打,轻轻松松拿下。十年过去,对手变化不大,他们这边,装支架的装支架,坐轮椅的坐轮椅。好几个不在了。追悼会出来,彼此提醒,随身带救心丸。好不容易凑齐人马,租了场地,挑了个无风无雨的日子,半场跑下来,输赢不说了,对手根本就是躲着他们,避免任何身体接触。他心里窝火,打算冲进禁区抢个点,想想自己断过的肋骨,算了。
厂子早没了,原址盖起高端楼盘。老街区面临旧改,规划中,这里将成为“世界级滨水区”。连绵弄堂一朝瓦解,几十年的邻居,顷刻散落四方。他想好了,等拿到动迁款,大头给儿子媳妇,小部分留给自己,附近租个单间,也是过。这一辈子,上学、上班、踢球、谈朋友、打麻将、打相打,包括住院动手术,都在这块地方。像那个电影里不下船的人,执拗地留在原地,任周遭风景变幻。
那天聊完,他说送我去车站。我说不用。他说没事,就当出门散个步。弄堂出来,路过一所小学,两队学生在踢比赛。他站定了,对我说,要么,你先走吧。
[爷叔们]是路明在笔会的新专栏,原题“返场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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